
2024年4月7日利好优配,12时43分,接近午高峰的尾声,王晚送出第一单外卖,正式成为一名女骑手。
这一单来自一家汉堡店,距离她住的地方1.8公里,配送费6元。顾客是一名男士,当他开门时,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晚,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,并露出奇怪的神情注视着她。王晚以极快的速度将外卖递到顾客手中,随即转身按了电梯。等电梯到达楼层时,才彻底松了一口气。
王晚记录下第一天接单的整个过程,真实且生动。整个2024年,从送出第一单外卖开始,她一共送出6782个订单,以北京超级合生汇为中心的方圆10公里内,她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小区、商场、门店,每条小路都知道,哪里有路障、哪里交警多、哪里路不好走,烂熟于心。
这一年间,她在跑外卖的间歇坚持记录写作,一面与系统算法磨合博弈,另一面又希望慢下来,不想变得麻木。于是,有了《跑外卖:一个女骑手的世界》一书。

从被罚的新手到业绩不错的熟练工,在大街小巷疾驰途中的人和事、苦与乐,在哪里吃饭、在哪里上厕所,如何应对淡季与高峰,如何应对夏天的暴雨、冬天的风雪,如何与各色顾客打交道,跟保安斗法、与交警周旋,以及被磨损的身体……在书中,有的是骑手们共同的经历,更多的则是作为女骑手的独特体验,它们第一次被王晚用细致准确的笔触书写出来。
她曾经羞于承认外卖员的身份,最终还是归于自洽。如她告诉《工人日报》记者所说:“尽管时间支离破碎,身体日渐磨损,我却感到安心,因为有那样一个活儿我随时都能干,这是我可以掌控的人生。”
“跑外卖,让我的心里有个缓冲地带”
从2020年起,王晚一直住在北京市昌平区沙河镇的于辛庄村。那是一个北京边缘的城中村,从村头到村尾也就1.6公里,店面一家挨着一家,鳞次栉比。她把这里称为“外卖村”,因为这里住着很多外卖员,也对外卖有着很大的需求量。

入行之初,王晚基本上就只在于辛庄附近,太远了就会心里发慌。那时是春天,沙河附近能看到成片的野花,她看得心痒痒,忍不住就要给花和树还有阳光拍拍照。正值淡季,单不多,一天里头半天时间都在闲晃荡,感受树是怎么一点点绿起来的,花是怎么一点点开放的,太阳是怎么一点点落下的。
这样放松自由的时刻,是美好短暂的。

那段时候,如果有人问起职业,她多少还有些忌讳,心里甚至隐隐约约觉得丢人,“好像自己干了可耻的工作”。在送餐的电梯里遇到有人劝她,还是干点别的好,“对我来说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语言施舍”。
如今,她不会再抵触和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、性别和形象,大大方方地把自己铺展开,用坦然的姿态告诉大家,女外卖员就是这样。“最重要的是接纳,而非对抗。”王晚深有感触,“跑外卖,就像是落在弹簧床上,看似跌入体力劳动的底层,但它又会弹回来一些,让我的心里有个缓冲地带。”
哪怕如此,跑外卖总要受些憋闷气。
正常骑行时,侧后方行驶的汽车会忽然按个喇叭,吓得她一动不敢动;不看红绿灯的行人,会用恶毒的脏话攻击她;还有司机恶意别车,把她往路边靠,害得有好几回差点翻车……
最过分的一次,一辆面包车从身边开过,副驾驶上的男人冲王晚吐了一口浓痰。“想追过去理论,但没追上只能干受气,无奈只得买了一包湿纸巾将身上的痰拭去。”为了表达愤怒,她也逐渐骂起了脏话。
“感觉自己一点点堕落了,很烦很慌,不想自己变成这样的人。”王晚虽然变得厚脸皮起来,但常常觉得内疚惭愧利好优配,会提醒自己不要被愤怒所淹没,“我们最好是把自己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没有棱角,做一个老实的好人。”

或许,很多人同《跑外卖》一书编辑胡晓镜一样,此前对外卖员的印象停留在“赶时间的人”和“困在系统里的人”这些抽象标签里。
“通过王晚的书写,我才知道跑单途中有如此多的奇葩故事,那些无端遭逢的恶意,顾客理解带来的小小慰藉,以及小善与小恶之间微妙平衡,远远不是这些标签所能涵盖的。”胡晓镜告诉记者。
“本质上,入行跑外卖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人,我也不例外。”王晚并不是为了写书,才去跑外卖,所以她写下的故事与内心感受,如此赤裸坦诚,“我就是想告诉读者,这是当一个人处在底层时,真实的生存处境与心理状态”。
“搜寻能够让自己暂时心安的栖息之地”
外卖员的餐箱里,并不是只有顾客点的餐食。
王晚的箱子里有零食、雨衣、雨鞋,还有卫生巾、护垫、水壶、湿纸巾、充电宝、卫生纸、防晒手套、防晒服、防雨手机袋。让人想不到的是,她曾经放了一本《活着》,放了好些天,并没有时间翻开,终于在一场雨后,被淋成一坨纸。
被淋成一坨纸的《活着》,犹如一个隐喻——她这些年艰难支撑的生存。
2010年,19岁的王晚高中辍学、只身北漂,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印刷厂当工人,巨大的噪音导致耳朵出了问题。一个月后,她辞职了。后来,为医院外送标本、当服务员、电话销售、网络推广员……跑外卖前的第16份工作是保洁主管。
“我就像是在逃难,在各个行业蹦跶,搜寻能够让自己暂时心安的栖息之地。”王晚如实袒露自己的“狼狈”。
更残酷的是,腰、膝盖、手指、脊柱,各自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损和疼痛;骨骼、肌肉、子宫、肠胃,每一个部分,都在日常中对她进行细碎的折磨。
11月初,记者联系王晚时,她说马上要做一个眼睛手术。视力是打工时“省电省到丧心病狂的地步”,常常在昏暗的环境看书,硬生生熬坏的。
从山东老家聊城市莘县观城镇离开,去哪里都是漂泊,只不过有的离家近,有的离家远。从北京到济南,再到西安、南京、成都,王晚没有一处长期留下来,“人在那里,心却永远不在,无论待在哪里都和北京差不离”。
去年6月,她回了趟农村老家——正是北方收麦子的时节。走在村里,疏离感扑面而来,就像不是她的故乡。

“也许,我的故乡只是指我们家的院子,以及站在院子房顶上看到的树丛,还有我的父母吧。”回家再离开,母亲心里空落落的,王晚的心里更空。生活早已告诉她,自己就如一枚夹在城市和乡村缝隙里的果子,无论再长都会变形。
新书上线那天,她坐在电脑前,听着《西楼儿女》这首歌,积累多年的漂泊感与孤独感涌上心头,她突然大哭起来。
当记者问起是哪几句歌词,让她如此触动?王晚轻哼着歌里的唱词,“偶尔想你为我披件衣裳,别留我一人在风里摇晃……”
“想到自己一个人在北京待了十几年,身边几乎没有一个亲人。十几年前手上只有两万块钱,现在还是这样,什么也没留下,还落得一身毛病。”那一刻,北漂日子里所有的委屈宣泄而出,“一个人,想过自己想要的人生,为什么那么艰辛呢?”
越哭越觉得委屈,想着不能一直哭下去,她就给母亲打电话。母亲听她说起这些年的不易,安慰道,“我闺女吃了太多的苦,现在终于要成功了,娘为你高兴。”

在文学世界里走向更加辽阔之地
第一次见到王晚是9月20日下午,那是《跑外卖》上市后在北京的首场活动。四天后,她到广州,参加第五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周中的“《作品》70年·新大众文艺的文学实践”论坛。
在论坛上,她表达感谢,“没有王十月老师的悉心指导,我的《跑外卖》也写不出来。”长期与素人文学同行的《作品》杂志,在今年第6期刊发了这部书稿中的约6万字章节。
跑外卖期间,王晚只能利用碎片化的时间来写作。每天不到7点就起床,写作到10点后出门,跑完午高峰,草草吃个饭,又写到下午5点,再出门跑到晚上8点回家,睡前还要写到11点。两个月,她写下了《跑外卖》的19万字初稿。
《作品》主编王十月记得,大约是去年夏天,王晚投来一部书稿,记录的正是她作为外卖女骑手的真实生活。在初稿中,王晚将小说创作的方法套在非虚构写作之中,比如有一大段一大段的对白,“很难让读者产生信任感”。
在王十月看来,王晚对非虚构写作还没有太多概念,于是推荐了黄灯的《大地上的亲人:打工记》《我的二本学生》、梁鸿的《中国在梁庄》、塞壬的《无尘车间》等非虚构作品,并对接下来的写作给出了具体建议,“希望她找到自己的长处,要相信最朴素的语言是最有力量的”。
在王晚的出租屋床头,是一本已经翻破了的《梁庄十年》,她喜欢梁鸿的书,把梁庄三部曲看了三遍,“她的叙事视角客观且宏大,只是这种写法不太适用我的经历”。
“一名女骑手的世界,有着足够的独特性与稀缺性。”王十月对王晚的写作给予了坚定的价值肯定,“这是第一位女骑手的非虚构写作。如果不从事外卖这个行业,或者哪怕是一名男骑手,都很难有这些细致入微的观察。王晚有着作为女性的纤细敏感,加上有不错的文字基础,能够准确传达她的感受。”
“王晚的文字语言是蛮好的,所以她能够把经历的故事生动地表达出来。”胡晓镜同样认可王晚的书写能力,“她没有那种文艺腔,也没有那种知识分子腔,而是质朴、生猛,将写作技巧隐藏其中。”
如今,《跑外卖》已经加印两次。王十月很是欣慰,“王晚和不少热爱文学的素人写作者一样,有着扎实的生活基础,经历过漫长的文学训练,有着大量的阅读,最终在某一时刻找到了合适的题材,进入大众视野被看见、被关注。”

从2012年系统写作至今,王晚创作了差不多几百万字的小说、诗歌,无奈的是发表的很少。绝大多数时间,她与自己的生活相依为命,很多写作的技巧、方法,也都是从日常观察中所得,还有就是从对经典作品的反复阅读中得来。
这一年来,跑外卖的王晚身处在生活与算法的缝隙中,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物质和精神独立,足以让她拥有不用依赖任何人生活的踏实感——“就像朋友说的,我的时间和身体可以支离破碎,但自我必须完整”。
学会观照自我的王晚通过文学为自己留下了一片空地,这片空地上能开什么样的花,结什么样的果,就随缘好了,“像我这种身处底层的人,人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就是当下,而不是未来”。
11月下旬,王晚告诉记者,目前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,还有一部非虚构作品在创作中。就如王十月寄予的期待利好优配,“写书的女骑手”会在文学世界里走向更加辽阔之地。(工人日报客户端记者陈俊宇,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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